“慈善捐款”背后的电信诈骗“江湖”
精准接触、产业链运行、集体毁证……电信诈骗的“江湖”你不懂。一网打尽难、取证难、认定难，司法机关的努力你看得见。
文 本刊记者 卢颖 通讯员 年冬阳
2016年3月11日，中央电视台《今日说法》栏目报道了一起涉案千万的电信诈骗案，犯罪分子以“老总要捐款”的名义，骗取受害人“手续费”“个人所得税”。近日，7名犯罪嫌疑人悉数落网，由宿迁市宿豫区检察院以涉嫌诈骗罪提起公诉。本刊记者赶赴宿迁深入采访，发现了这起电信诈骗案背后隐藏的“江湖”。
天降“慈善捐款”，电信诈骗花样翻新
走进公安局之前，40岁的王晓燕一直认为自己走了大运。只是坐在家里聊QQ，竟然认识了房地产公司的王总，竟然获得了他的青睐，竟然马上就能拥有一笔70万的捐款。
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。2015年5月的一个下午，王晓燕的QQ忽然闪了下，一名叫“随缘”的网友申请加其好友。“随缘”的头像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，西装革履，很儒雅。资料显示，他是香港人，42岁。通过验证后，“随缘”主动向王晓燕介绍自己，姓名王峰，香港人，在上海搞房地产，“单身多年，忙于工作，累了的时候想找陌生人聊聊天。”
王峰很懂女人心思，句句都说到她心坎里。一来二去，王晓燕对王峰有了信任。王峰要走了她的电话号码，“平时上网不方便，有了电话可以随时联系。”
大约一周后，王峰告诉她，为了回馈社会，他们公司每年都会有一笔慈善捐款的项目，本来是捐给红十字会，但是由于红十字会发生一些事情，让他们很寒心。“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，我帮帮你吧。”王峰主动提出，可以将一笔70万的慈善捐款赠给王晓燕。
70万巨款从天而降，王晓燕瞠目结舌。王峰说，他帮王晓燕申请慈善捐款的事是违反公司规定的，不能让别人知道，否则两个人都有坐牢的危险。钱未到账之前，二人也不能见面。他已经将此事全权委托给自己的“律师”周主任代理，自己即将启程前往宿迁和王晓燕见面。在电话里，王晓燕听到了飞机即将起飞的提示音。王晓燕对此深信不疑。
第二天，王晓燕接到王峰的电话，电话显示号码为宿迁一星级酒店。王峰说自己已抵达宿迁，目前正住在宿迁市的中德度假村。王峰让王晓燕赶紧联系“周律师”，事情办好后，二人即可见面。见王峰如此有诚意，王晓燕立即打电话给“周律师”。“周律师”说，这个事情有点难办，但既然是王总的朋友，那就依他的意思办吧。几个小时后，“周律师”打来电话，“钱是从香港过来的，根据银行规定，你需要交7000元的手续费。”隔着电话，王晓燕听到了银行柜台叫号的声音。
听到要交钱，王晓燕打电话跟王峰确认。王峰则说，一切听“周律师”的。7000块钱打过去。周律师又来电话，还要交3.5万的个人所得税。王晓燕没有这么多的钱，便和王峰商量，能不能从70万的慈善款里取出一部分来垫上。王峰建议，你有多少就交多少吧。王晓燕总是觉得不踏实，又找王峰商量，但王峰的电话从此再也打不通了。
王晓燕这才察觉不妙，赶紧报警。一起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案浮出水面。
王晓燕称，自己被中德度假村的客人骗走7000元。宿迁警方调查后发现，中德度假村并未入住过一名叫王峰的客人，也未有人打过电话给王晓燕。
根据王晓燕提供的资料，7000元被转进了一张开户行为上海农行的银行卡，继续追踪发现，最后在江西余干被取现。
江西余干曾因“重金求子”电信诈骗案高发，被视为电信诈骗重灾区。而“慈善捐款”诈骗，则是该地新近流行的一种诈骗方式。
角色扮演，“老总”“律师”和“马仔”
当王晓燕在宿迁老家忙着转款时，所谓的“王总”、“周律师”其实正身在800公里之外的江西余干。
2015年7月，宿迁警方赶往案发地抓捕，7名犯罪嫌疑人相继落网。
2016年4月，该案移送宿迁市宿豫区检察院审查起诉，检察官年东阳是承办人。
年东阳介绍，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，需要三个角色，“老总”“律师”和“马仔”。当然，这些身份全是假的，都是角色扮演。
首先，由一名“老总”负责物色目标，添加35岁以上的女性为好友，按照事先拟定的“剧本”和对方聊天。方式是全面撒网、重点培养。“老总”的目的，就是获取被害人信任，将被害人代入诈骗情节。说白了，就是让被害人相信，他们真的马上就能领到一笔慈善捐款。
之后，进入第二个环节，“律师”登场，比如王晓燕诈骗案的“周律师”。“律师”的任务是穷尽一切办法，让被害人转账。一旦被害人相信自己即将获得“慈善捐款”后，律师会通过收取“公证费”“手续费”“个人所得税”“海关关税”“资金评估担保”等等借口让被害人转账。
电信诈骗的最终目的，是现金到手，否则，就只是数字游戏。最后一环，“马仔”登场。他们的目的，是将银行卡上的钱折现。
王晓燕诈骗案中，最先进入侦查视野的，正是“马仔”徐东生。
早在“重金求子”电信诈骗盛行时，徐东生就知道村子里很多人靠“打电话”致富，但自己始终没有趟浑水，一直在外打工。直到2014年，母亲病逝后，家境日益困难，好友汤和贵决定拉他一把。“既然不愿意打电话，就帮着我取钱吧，取一万给你一百。”
当日，在汤和贵的家里，汤和贵的侄子涛涛给了徐东生一个电话号码和一张写满台词的剧本，徐东生按照台词打完了电话，几天后，涛涛便给徐东生送来了1万元。
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，徐东生动了心。
徐东生到案后，供出了汤和贵。
和徐东生一样，汤和贵的角色也是“马仔”。
徐东升交代，他们取钱的方式有三种：小额的刷POS机，大额的到ATM机取钱，时间来不及的则转账。
汤和贵交代，“只有我们帮着他们取到了钱，才算真正骗到钱。”但汤和贵并不知道他们是给谁取钱，联系他们取钱的人是“律师”，取到了钱，他们也是交给“律师”。
汤亮和汤华明都是“律师”。
80后的汤亮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“律师”。在到案的所有人当中，高中毕业的汤亮文化水平最高。
汤亮是从2014年端午节前后入局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的。当时，他还专门到隔壁村子去学习技术，并抄来打电话的“剧本”。2014年10月，他开始专职做“律师”。为了拉拢更多的“老总”找他，汤亮主动将薪酬由20%降到17%。
比起汤亮，汤华明是个新手。案发时，只牵涉了两起案件。
年东阳介绍，三个环节中，“马仔”的风险最大，“律师”的技术含量最高，“老总”看着最轻松，但其实很难做。首先，前期投入太大，“老总”选择目标的方式是全面撒网、重点培养。能不能骗到，是个几率问题。汤亮曾在最开始的时候做过“老总”，他自己坦白，有时候添加100个好友，一笔都骗不到。其次，要普通话标准，能说会道，不能心慈手软。汤和贵和徐东生都尝试过做“老总”，但普通话不好，心又软，“骗不下去”。
“在‘慈善捐款’电信诈骗案中，‘老总’数量最多，但是最难认定。”年东阳说，在到案的7名犯罪嫌疑人中，没有一个“老总”。
88起诈骗案，揭开冰山一角
王晓燕被骗走的7000元，只是江西余干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案的冰山一角。
办案民警曾向媒体介绍，该案诈骗金额上亿元。然而，到了起诉阶段，认定的远没有这么多。
年东阳说，电信诈骗的最大特点是远程接触，诈骗人和受害者互不相识，对于某个受害人来说，并不知道是谁骗了自己；对于具体的诈骗人来说，不知道自己骗的人是谁，不知道骗得了多少。
一笔诈骗款，“老总”拿百分之七十到八十，“律师”分得百分之二十左右，马仔最少，金额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四。“律师”是诈骗款的中转站，提供银行卡，联系“马仔”取钱，再由“律师”将钱交给老总。
取证难是电信诈骗的一大难题。
刚开始做这一行时，汤亮曾经有一个小本子记录，后来，害怕留下证据，便将小本子烧毁了。他说自己诈骗过上百次，经手的金额有上千万。但他只承认一个案子，曾骗过盐城一个被害人几千元，
对于王晓燕诈骗案，汤亮声称，完全没有印象。“老总王峰”是谁，完全想不起来。“诈骗次数太多了，我也说不清是谁冒充‘老总’、受害人是谁。”但“‘周律师’应该就是我。”汤亮声称自己记性不好，担心和受害人聊天时记错了名字，一直用“周志强”的名字，“这笔钱应该就是我骗的。”
承办民警介绍，电信诈骗成本低廉，诈骗工具只需要价格低廉的电脑和手机。汤亮自己交代，“骗到一万块左右，就会换套设备。”
在宿迁警方抵达江西余干时，村子里的人就已将大部分手机、电脑进行了物理销毁，销毁的方式就是扔进河里。当地人戏谑，“别的河里能摸鱼，这个河里能摸电脑。”
警方在江西余干搜到了150张银行卡，一一调查后，梳理出88起电信诈骗案，涉及全国31个省份。然而，不但犯罪嫌疑人“想不起来”，一些被害人也不愿意承认。宿迁警方在核实被骗人信息时，就遭到过拒绝。
2016年初，宿迁市宿豫区检察院提前介入案件，引导侦查。根据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搜到的银行卡和其本人的供述，以及部分被害人的陈述，最终认定，汤和贵涉案94起，涉案金额365万元；徐东生涉案63起，涉案金额246万元；汤亮涉案87起，涉案金额348万元。
虽然认定了这些涉案金额，但是钱却一笔也追不回来。正如汤亮所说，经手的上千万诈骗款，自己赚到了一百七八十万。其他的钱，已经想不起来给了谁。自己手上的钱，也全都花完了，一分不剩。
产业链运作，电信诈骗形同“江湖”
宿迁市公安局湖滨新区分局的刑警罗任庆前往余干调查此案时，发现了两个有意思的事。
其一，下了高速公路，只有一条路通往这个村，村口始终有村民把守，外地车辆、人员根本进不去。由于徐东生是村干部，后来是以商谈村务的名目将他引了出来，徐东生又以商谈私事的名目将汤和贵引出来。
其二，村子看着破败，但消费水平极高。汤亮自己就说，在镇上唱一晚KTV就要花费一两千。更令人诧异的是，村里人手一只刚刚上市的iPhone 6。村里的人告诉罗任庆，用5S都会被人看不起。
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的兴盛，让当地人一夜暴富。
汤和贵说，知道打电话骗钱不对，但是大伙儿都这么干。在他们村子里，十五岁以上的，都会打电话。每天晚上八九点，到处是穿着拖鞋说着蹩脚普通话打电话散步的人。
在这个地方，电信诈骗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，不但有专门实施诈骗的“老总”“律师”和“马仔”，还有技术支持者、信息提供者。
王晓燕在报案时说过，“听得清清楚楚，‘王峰’在机场，‘周律师’在银行，都有提示音。”来电显示也明明是中德度假村。
这些伎俩通过某些软件即可实现：魔音软件，可以模拟任何地方的声音；任意显软件则可以将自己的号码设置成任何电话。
提供这些技术的，就是卖电脑的徐新海。
徐新海经营一家大众电脑城，主要是卖电脑、维修电脑。从“重金求子”电信诈骗开始，就已经盯上了这块生意。
徐新海发现，送来维修的电脑里，有各种各样诈骗剧本、人员头像、银行背景音乐、飞机场背景音乐、支票照片等。徐新海留了个心眼，将这些资料拷了下来。日积月累，徐新海掌握的诈骗资料越来越丰富。但他并不专门卖这些资料，而是捆绑销售，买电脑送资料。一台二手电脑卖800—1000不等，可以赚300—400不等。几年下来，徐新海光电脑就卖出去4000多台。
为迎合需求，徐新海还提供微信手机、魔音手机、网卡、手机卡等服务，其中一部微信手机500元，一部魔音手机150元，网卡50元——90元不等，QQ号5元——20元。这些设备，徐新海也是从网络上购买的。
“慈善捐款”电信诈骗的猖獗也离不开银行卡的运作。警方在追查王晓燕的7000元被骗款走向时发现，这些钱经过7张银行卡，最终转到了江西余干的一张本地卡上。
汤彪坤、李建就是提供银行卡的人。他们一般是按套卖，一套卡包括一张身份证，三到四张银行卡。这些资料，均通过网络购得。
2016年7月，“律师”汤亮、汤华明，“马仔”汤和贵、徐东生，卖电脑的徐新海，卖身份证、银行卡的汤彪坤、李建因涉嫌诈骗罪被提起公诉。（文中王晓燕为化名）（来源：清风苑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