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拿着一包衣服快步地向张老汉的家送去。早上他妻子拿来一卷黑布，说张老汉不行了，让母亲赶紧帮忙缝一套老衣。那布比黑炭头还黑，人要是穿上这么黑的一套衣服，就是堕入永远的黑暗了。 天暗得很快。出门时还亮堂堂的，虽然没见日头，但我知道它像个调皮的孩子，躲在某个山头下面偷笑呢。 

　　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厅堂里，搁在两条高脚长凳上，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。有人出来接过我拿来的寿衣，然后进到另一个房子，像是怕给老人看到了。每个人都是轻手轻脚地挪动着，像悬浮在半空里。

　　“你们都活得好好的，让我自己去死。我害怕。”声音像漏了气的风箱，沙哑难听。我知道，这是张老汉的声音。

　　“好多人都死了，张老哥，他们在等你哩。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。我们迟早也会死的。”

　　说话的是马老三。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。他能劝那些不愿死的人安心去死。

　　屋子里站着许多人，大多是张老汉的儿女和亲戚，他妻子蹲在墙角流着泪。我走近了，揉了揉眼睛，拿衣服擦了擦眼镜，才看清躺在床上的张老汉，却只看见半边树皮一样的脸还有一些花白的头发。

　　“村头的林富贵、村西的黄老二、村东的奉铁匠都死掉了。张老哥，你想开一点，先走一步，给后辈们领个路。我们都会跟着你的，快则十来年，长则三四十年，现在村里活着的一群人，都会跟着你去的。”

　　“马老三，你都打发了那么多人走，你说实话，都把他们打发到哪里去了。”张老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话。

　　“他们都在地下等着你哩，张老哥。”

　　“地底那么大，我到哪去找他们。他们到哪儿找到我。”

　　“到了地下你就全知道了。你要安心，先去的人，早在地下为你建好了房子，种熟了几亩田，还有一头大水牛哩。”

　　“都躺倒七八天了，就是不肯闭眼。”一个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，我转过头，却发现屋子暗得看不清人脸。

　　“马老三，你说的要有，按说我应该能看得到了。我都半截身子进去了，昨天晚上也是这个光景，我觉得我要飘起来了，看见前面一片漆黑，没有你们说的东西，我又赶紧缩了回来。”

　　“我一直在挺住，不让自己进去。我知道快要挺不住了，忙碌了一辈子，现在要死了，才知道年轻时做下了太多混事，才知道没有为死做好准备。”

　　“快带你家二娃子来。”马老三低声对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道。

　　中年汉子匆匆忙忙走了出去，不久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娃走进祠堂。

　　那娃一进祠堂便哭了起来，扑向张老汉的床，却被一群大人拦住在了身后。

　　“爷爷…爷爷…。”二娃伸着双手想靠近张老汉，却只能光哭着。

　　“呜呜……老大，快把你娃儿带走。”黑暗中我无法看清张老汉老泪纵横的样子，却清晰地听到他陶哭的声音，像一把刀子，划过我的心。

　　张二娃被他父亲强行拖走了，过了许久，屋子里静得有些可怕。

　　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，感到有些恍惚了，幽幽听到张老汉的声音。“我走了，你们好生照料家里。”

　　我看见张老汉的头动了一下，朝一边偏去，像要转头，却没能转过来。

　　“都忍着些，已经闭眼了。”马老三压低声音说。等眼睛闭严实了再哭，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。

　　外面全黑透了。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。我出来那一刻，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，像一个叹息，一直往下掉，再没回来。

　　路上已经没有人影了，我在等一个往村头走的人，跟着一起走回去。我不敢一个人上路，害怕碰见张老汉。听说刚死掉的人，鬼魂都在路上乱转，还没有找到下地底的路。

　　等了许久，看见一个黑影过来。近了，原来我家里的那条狗寻我来了。我与它往回走，它在前面走，我在后面跑。过了一阵，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，却不敢回头看，也顾不上路面坎坷不平了，低着头一路跑回去。

　　终于看到家门口了，屋子里照射出来的灯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。突然觉得路上空了，后面的脚步声也消失了，路宽宽展展的，通向泛黄的灯光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广西蒙山县检察院）